簪缨散 03
3.盼
深夜，房间内几乎灯火通明，肩上的伤仍不肯停歇，魏无羡以衾覆面，整个人蜷缩进被子里，总算堪堪掩住空气里那股氤氲不散的冷香。
日间蓝忘机不过只在此待了片刻，倒像是能够勾魂似的，魏无羡辗转反侧，思绪良久，直至连喘息都已是勉强，终于才借助透进来的几寸薄光，看清了里衣袖口处那片绣得皱巴巴歪歪扭扭的并蒂莲。
蓝忘机聪慧明锐，年纪轻轻便有一手好本事，自他到了边关之后，凭借一身医术，在战场上救助了不少将士，名声传遍军中。边关苦寒，磕磕碰碰更是常有的事，魏无羡央求了好久，好说歹说才让蓝忘机答应亲手给自己缝衣服，可这人一双巧手，诊脉抓药似是信手拈来，偏生到了这细小功夫上，在灯下磨蹭了几晚，最终只是红着脸，极为羞怯地向魏无羡递来了这件里衣。
袖口处缝得属实算不上好，魏无羡如同对待珍宝一般小心摩挲着，悄悄红了眼眶。
“蓝湛，你对大哥当真情深至此？竟连一点儿念想都不肯给我……”
“还是说那些日子的情意，在你眼中便一文不值吗？”
人心易变，情爱逝去魏无羡也并非从未想过，他二人在战场上萍水相逢，原以为若真有那么一天，彼此相忘于世事，不复相见就是最坏的结果，岂料蓝忘机竟嫁给了他的同胞哥哥，如今虽然整日朝夕相对，却成了魏无羡再难触碰的旖旎梦境。
“我该怎么面对你？”魏无羡攥紧袖口的衣料，轻声呢喃道。他绝非寡廉鲜耻之人，明知眼下的困境还要置他人名声于不顾，飞蛾扑火将所有人都拉下泥潭，可这情之所钟，又岂是那么容易割舍的。
已过了三更天，蜡烛早已燃尽，犹豫许久，魏无羡终是换下了那身里衣，将它妥帖存放在柜中，暗自打算着，等过了这些日子便自请离京，不再出现在蓝忘机面前碍眼，魏大夫人心善，定不会苛待了他。
只要蓝忘机过得好，是谁都无关紧要。
第二日，蓝忘机破天荒起了个大早，平日令他疲于应对的家宴今日倒多了几分期盼，魏无羡既以归家，免不了要来上一趟，或许今日能与他见上一面。昨夜蓝忘机回去后也已仔细想过，以他目前的处境，必不会那么快就和魏无羡重归于好，且家中至亲还身陷囹圄，前方的艰难险阻只多不少。
唯一值得庆幸的是，魏无羡与他身处同一个屋檐下，时常能打个照面，已是支撑蓝忘机为数不多的慰藉了。
魏柴桑夫妻二人在桌旁坐定，今日蓝忘机来得早，不免让魏柴桑有些奇怪，他打量着蓝忘机身上较素日更为华丽的衣饰，双眸微转，以为蓝忘机是惦记着立下赫赫战功的魏无羡回来不久，恐有怠慢，这才提前到场，于是柔声劝慰道：“我这个弟弟一贯不拘小节，不必在意那些繁琐，都是自家人，没那么多礼数。”
“是。”蓝忘机点点头，在主位右侧坐下。这身衣服是他清早起来特意选的，魏无羡说过更喜欢他着月白色的衣衫，初见时他便是一身浅衣在尸山血海里为伤员施药，还险些被当成了细作。
仿佛又见到了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，不知这身装扮与那日究竟有几分相似，他还会不会喜欢。蓝忘机这样想着，眉眼间满是难以掩饰的赧然，好在魏柴桑正与夫人说话，未曾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。
不过须臾，魏无羡出现在了廊下，他神色恹恹，似是昨晚没有休息好的样子，负手慢悠悠朝餐桌旁走来。离三人还有些距离时，他却猛地停住脚步，怔愣在原地不再有何动作。
魏无羡自然注意到了蓝忘机，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以忽略掉那人过分炙热的目光，强装镇定不被人看出。本以为不过一顿饭的功夫，又有其他人在，忍忍也就过去了，可待他走近，那张圆桌上已有三人，无论魏无羡怎么躲，都免不了要和蓝忘机挨着。
他自知没有那么大的定力能坐怀不乱，明明昨晚才下定决心要忘记那段过往，怎能头一日就破了戒，魏无羡在脑中飞快思索，总算让他想出个理由，支支吾吾道：“大…大哥，我突然想起今日要去拜访旧友，我先失陪了。”
蓝忘机看着他逃跑一般离开了魏府，心下失落不已，暗道魏婴竟厌恶他到如此地步，连这一时半会都无法接受，所有情绪顿时荡然无存，味同嚼蜡吃完整顿饭，席间好几次连魏柴桑夫妇二人的关切都无暇顾及。
随意找了个借口逃离家中，等回过神来才发觉此时天色尚早，酒肆还未开门，偌大皇城找不到地方去，在街上闲逛了一阵，魏无羡鬼使神差走到了蓝氏的府邸前。
宅院前的景象出乎魏无羡的意料，他记得蓝启仁官至中书侍郎，在朝中多年，威望甚重，但此时的蓝府，不说是朝廷重臣，较一般寻常富贵人家都比不上，门口一个人也没有，匾额早已被摘下，偶尔才有零星一两个丫鬟小厮从遍布划痕的正门进进出出，顺着门口望去，院内更是破败不堪，那些下人就在满院的断壁残垣里走动，
不用想也知道，蓝氏定然经历了一场劫难。
魏无羡突然有些后怕，当初蓝忘机是否也是因为收到消息，家中骤然巨变，危在旦夕，他忧心家中亲人，所以这才不辞而别？
甚至匆忙嫁人也是因为此缘故？否则以蓝启仁对蓝家小辈的看重，饶是再爱慕一个人，也断然不会应允让蓝忘机嫁给别人做妾。
魏无羡惊得出了一身冷汗，迫切想要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，匆匆拦下一位过路的行人，忙指着蓝府问道：“敢问这位兄台？蓝家可是发生了什么？为何一夕之间败落至此？”
“你不知道？”那小哥很是意外，蓝家发生这么大的事，京中还鲜少有人未曾听闻的，这家人的事早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，翻来覆去说过好多回了，难得有人主动询问，于是一五一十向魏无羡说了个明白。
向那位好心小哥道了谢，魏无羡深吸几口气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，一时间心乱如麻像重重挨了一拳，连呼吸都有些不畅，当初蓝家遭难，这般艰难的时刻他竟没有陪在蓝忘机身边，为了保全家中血脉和成全长辈夙愿，堂堂蓝氏小公子，委曲求全嫁予了别人做妾。
若非那时战事缠身，蓝忘机嫁的人会不会是自己？如果他能早一点回来，或许，他的爱人也就不用受此侮辱了……
但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瞬，于他而言，边关的安定同样重要，前线将士苦战一年有余才勉强将外敌驱退。血肉之躯岂可因一己之私毁于一旦，他自小便立过誓，此生定要斩尽蛮夷，在魏无羡心中，家国与卿，是不能用来判断孰先孰后的，更不会因此做出取舍。
阴差阳错，注定是晚了一步。
眼下细细想来，昨日那些话，无疑是在蓝忘机的心上又捅了一刀。
霎时之间什么都顾不得了，魏无羡拼了命似的往家中赶，急切想要见蓝忘机一面，不必说些什么话，只是想见他一面就好。
魏府的下人见到二公子仓促赶回时甚为意外，更是被魏无羡紧迫的神色吓了一跳，蓝家的事弄得全城的百姓人心惶惶，生怕哪日惹得皇帝不快，便会遭到灭顶之灾，步了蓝氏的后尘。
小厮颤颤巍巍指向花园，还未来得及说完魏无羡的身影就已消失不见，蓝忘机是在花园不假，可是同他一起的，还有大公子。
魏柴桑的官职说大不大，说小不小，闲暇时他常在家中陪伴妻子，魏大夫人和他是多年的夫妻，彼此琴瑟和鸣情意深重，在府中品茗赏花是他二人过去常常做的事。可不知怎的，自从蓝忘机过了门，魏柴桑却总爱将他一同叫上，蓝忘机在魏柴桑和夫人之间插不上话，只得默默守在一旁。
这边魏柴桑和夫人恩爱无比，围在身边伺候的人不少，蓝忘机手足无措呆在角落，不知站了多久，衣摆上早已满是泥泞，那些下人似乎丝毫不曾将他放在眼里，任他一个人在风口吹着冷风。
魏无羡将一切都看在眼中，心疼不已，过去蓝忘机在家中时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，即使到了边关也是行医济世的医者，一身风骨如傲雪寒梅，苍翠挺拔，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身居他人侧室，被困在这小小的一隅之地。
“蓝湛！”魏无羡下意识喊了一声，声音不大，却吸引了蓝忘机的目光。
他看着那人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眼神，仿佛在恳求尽快让他离开这个地方，蓝忘机甚少露出这样柔软的面目，顷刻间，魏无羡只觉得心里顿时化成了一滩水。
下一章，指路@怀特 😏😏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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